630小说网 > > 第二十一章 1991年波士顿近郊剑桥

第二十一章 1991年波士顿近郊剑桥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630小说网 www.63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span class="content-word">

    第二十一章

    </span>

    1991年波士顿近郊剑桥

    1991年感恩节的最后一天,是个暖和的晴天。连着几天熬夜听李先生的故事,我也觉出了人倦体乏。虽然醒了,却一时爬不起来。辗转几时之后,看看时间,已是过了十点,再不起身就有违做客之道了。

    白太太家的楼梯正好对着一层的门厅,一阵光亮射进了眼帘。正下到楼梯的一半,忽地听着楼下一声脆响,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便是白太太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我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脚下的步子安稳,径直从楼梯上半跳、半滑地下到了一层。到得客厅里,正见着白太太半跪在地上,脚边满是骨瓷茶杯的碎片。再往前看,李先生仰面躺在了地上,眼睛闭着,脸色苍白,似是晕了过去。

    “快去打911,”白太太手指着挂在墙上的电话,焦急地喊道。

    电话一拨就通了,接线员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我磕磕巴巴地把情况说了。线另一方的女声却是训练有素的平静,问起李先生此时是否清醒,脸色、唇色如何,呼吸和脉搏怎样,是否有抽搐的情形。

    看得到的,我就尽力说了,看不到或是不知道怎么答的,我便问白太太。接线员一边问着一边说道救护车已经出动了,让我不要着急,继续观察李先生的状况,如果我需要,她可以在线上指导我,直到救护车赶到。

    此时,我听见白太太轻声呼唤着李先生,转过头,看到李先生似是醒了过来。

    “舅舅,你千万不要动,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坚持一小会儿就好了。”

    我赶紧告诉接线员,李先生已经醒来,她听后说道,“这是好事,不过千万不要搬动他,明白吗?另外,你观察一下他头脑是否清楚,是否有语言上的迟滞。”

    此时恰好李先生也开了口,“我没事,刚才一下子头晕,扶我起来吧。”

    李先生这话是用英文说的,声音虽是不大,可仍是从电话中传了过去。911的接线员听了甚是着急,忙着问道这是不是病人想起来,如果是,那就是十分危险的,千万不要搬动他,也不要让他起身。

    白太太也是明白这道理的,还不等我转达,她便轻轻地按住李先生的肩头,柔声说道,“舅舅,你千万不要动。”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来身上的羊绒开衫衣,仔细地叠起来,又用一只手扶住李先生的头,另一只顺势把毛衣放在了李先生颈下,“你看这样是不是舒服些?舅舅,我得给您盖上一个毯子。我去一下就来,只一秒钟就好了,答应我不要动好吗?”

    看着李先生点头答应,白太太忙地起身,快步走到单人沙发边。她拿起一条毛毯,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李先生身边,为他盖上了毛毯。

    “病人现在怎么样了?”话筒那方的接线员关切地问道。

    我报出了李先生情况还好,听筒那边传过来了她欣慰的声音,“我刚收到信息,救护车已开进了你们那条街,马上就到。”

    她刚说完这话,门外便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

    我忙着对话筒说道,“我想这是他们来了。谢谢你!”

    “哦,这不用谢,”她仍是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希望他能尽快康复。祝你们好运。”

    挂了电话,我疾步跑去门厅,门外三个全副装备的急救员抬着担架,挎着仪器从车道上跑了过来。

    急救员顾不上太多的寒暄,径直在李先生身边打开了急救箱,取出了一应器具开始检测。

    “谢谢你们,”李先生此时声音平缓,也显得更有气力,便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我觉着挺好的,没什么问题。”

    跪在李先生右手边的一个急救员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紧紧地束起一个发髻。她摘下听诊器,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先生点点头,带着一丝骄傲地加重了波士顿的口音回答道,“又大又清楚。”

    急救员又是一个给人信心的笑容:“先生,你的生命体征都不错。说实话,你的心跳可有力啦,比我的都好。”

    李先生回以微笑,缓缓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起来吧。我的心脏不错,可我的腰以前受过伤,再这么躺着,恐怕腰会疼起来了。”

    “这可不行。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晕倒,最好还是把你送到医院再做些检查,这样大家才能放心。”说到这儿,她转过头,用淡栗色的眸子看着我和白太太,希望我们也能同意这建议。

    果然,白太太在李先生身边坐下,微微地躬下身,说道,“舅舅,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这很快就要回国去,要是查不出个原因,我可真不放心你走。”

    白太太的恳求总算是让李先生同意了,三个急救员一起将他平托起来,放上了担架,然后触动机关,担架升起,便推了出去。

    哈佛大学的校医院,就在哈佛广场侧面的Holyoke中心,车程算起来也就是七八分钟而已。进了医院,护士迎上来,把担架接过去,又是一系列的检查。

    白太太和我等在外面,时间靠近中午,一位中年的医生找到了我们。他还未开口,白太太便焦急地站起身。也许是太过担心,她一时却是问不出话,只是眼圈泛红,眼角渗出了泪水。

    医生见状,忙着拍了拍白太太的肩头,示意她坐下。

    “病人现在情况不错,他身体还真是很好。”医生灰蓝色的眸子里露出了让人安心的神采。

    白太太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登时放松了很多:“那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舅舅其实本来就不想来。”

    “嗯,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他现在各方面测试的结果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考虑到他的年岁,我们想再做一个心脏的回声造影,排除心脏的问题。”

    白太太点点头,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医生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安排。”他正待走开,忽地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道,“对了,我和他聊天,发现他是我们的校友?正好校医院把以前的病例都录入计算机了,说不准能找出他以前的记录。要是能找到,我还真想比较一下现在和七十年前的情况,可能对诊断也有帮助。”

    病房在大楼的四层,因为放假的原因,楼道里面异常安静。观察室原本中间有一道布帘,可现在只有李先生一个人在,也就变成了单间。我们推开房门时,李先生正侧靠着床头,看着南面窗外柯克兰德金色钟楼的尖顶出神,竟一时没有觉察出我们的到来。

    “舅舅?”白太太试探着轻声唤道,“还好吗?”

    李先生缓缓地转过头,看到我们,只是淡淡地笑笑,伸出手,示意白太太在他床头旁的椅子上坐下。

    “让你们担心了,是吧?”李先生的语气仍是平和而舒缓,“其实这也是老毛病了。我年轻时就害过这头晕的病,犯过几次。这倒也有好几十年没有过了,大概也算是返老还童吧。”

    “医生说你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需要做一个心脏的检查,”白太太停下片刻,眼睛似乎在探寻着李先生的反应。“所以,今晚在医院里观察,我们也觉着这样比较放心。要不然,还真不敢放你回中国去呢。”

    李先生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左侧的胸口,微笑着说道,“伊莎贝尔,我这儿好得很!”

    “我觉着您还是谨慎些好,长途飞行毕竟很消耗体力!”白太太继续劝道。

    “你意思,我也明白。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怕是什么毛病都能检查出来,不过……”,他顿了顿,接着郑重地说道:“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去的。”

    白太太本想留下来陪着李先生,他却没有答应,只把我留了下来陪他。午饭前,适才和我们说话的医生又进了来,右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夹。

    医生脸上泛着兴奋的神情,见了李先生,便轻轻地挥着手中的纸夹,说道,“李先生,对吧?你还记着我刚才提到的老病例吗?你看,我们还真的找到了。”

    李先生脸上神情仍是淡泊,似乎并没有被这饱经岁月的发现而触动,“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吗?这么多年了,我自己都不记着了。”

    医生颇有仪式感地翻开牛皮纸夹,正准备宣布这有意思的发现,忽地又停住了,淡蓝的眸子在我脸上扫过,似是在拷问我的来历。

    李先生想必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解释道,“没关系,他是我的孙子,不用瞒着他。”

    他这话虽是简短,却让我心情一时激荡,想着这到底是李先生一时对医生的敷衍,或是他心中真的已经这么看了,这么想了,真的已把我当作了自己的血脉?

    医生冲着我笑笑,眼光又转回到手上的纸夹上:“确实是一些有意思的发现。这上写着,你在1923年的4月,曾来就诊。你看这里写着,病人就诊时自述在波士顿城中看朋友后晕倒。苏醒后没有觉着有特别的不适,可当天晚一些,又出现呼吸不畅,心率过速,被送到医院。”

    医生说道此时,顿了顿,眼光离了纸面,在李先生脸上扫过,似是想找到记忆回归应有的喜悦。可是李先生仍是面带平静,只淡淡地说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这医院是在一栋三、四层的楼里,和哈佛其他的建筑一般,是红砖墙面的。”

    “这个我倒不知道,”医生好奇地问道,“我是十二年前到这儿的,这楼好像有二三十年了吧。”

    “还有什么吗?”李先生似乎不太在意医生的自言自语。

    “真是神奇,”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从纸夹中取出了两张X光片。他向右手中的片子努努嘴,说道:“你们看看,右边这张是七十年前拍的,左边这张是今天拍的。除了肺部的纹理稍微加深了—这是很正常的,老年人一般都会有的—别的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可真有些羡慕你,李先生,要是我到了你这岁数还能有这么好的身体,我就知足了。”

    李先生的眼睛快快地扫过两张X光片,随即又定格在医生的脸上。“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检查呢?我原本不想在这里住一晚上的,不过既然住下了,就随你们检查吧。”

    医生合上纸夹,轻松地笑道:“现在可和七十年前有很大不同了。医学自然是昌明很多,比如我们可以给你做一个心脏回声造影。这个检查我猜想你以前并没有做过?”

    看到李先生摇头,医生显得更加自信,一手握着纸夹,另一手不时地做着手势:“回声造影可以帮助我看到你心脏的构造,心房、心室、瓣膜、血管,这些有没有器质性的病变,都可以看出来。这个是最主要的,除此之外,我想再做些血液检查,这样可以排除你是否经历了一次小的心脏病的发作。其实也不费事,只是抽些血而已。最晚到明天早上就会有结果了。抱歉,本来今天晚些时候也可以有结果的,只是因为假期,实验室的人手不够,我看这应该也不是急诊,就没有加急,你不在意吧?”

    “既然住下了,就住一晚吧。我记着上一次我也是这样被医生在这里扣了两天,可还是没有查出所以然。希望这次昌明了的医学能有所不同。”

    “哦,这是一定的,相信我好了。无论怎样,总会有个确定的诊断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医生叫来护士,帮着李先生坐上轮椅,送他去做回声造影。我趁着这时间去楼下的燕京餐厅要了一份炒饭和酸辣汤充饥。

    这餐厅就在校园对面,听说餐厅的东家也是民国年代一大军阀的后人。因为离着学校近,无论味道如何,这里早已是几代学生和教授们吃中国菜的首选。

    过节时,餐厅里格外冷清,除了像我一般的从国内来的留学生,其他人此时估计还在回校的路上。我选了临窗的卡座,那里透过低矮的窗子,正好能看到怀德纳图书馆巍峨的身影。

    时间在一勺勺饭食中点滴逝去,正午清冷的日光在图书馆古典的墙面上留下块块光斑,慢慢地从左移向右。中国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感恩节也算是美国的佳节吧,此时既是思亲之际,而独在异乡为异客之身第一次觉出些许乡愁。

    七十年的风雨在这图书馆的砖石上仅是轻轻擦过,岁月痕迹尚浅。想想李先生虽然已耄耋高龄,七十年的人生仍是历历在目,便如伊莎白留下的那段话,诗一般逶迤跌宕,不至最后一个韵脚仍是参不透许多情节。由此一个奇异的念头油然而生,眼前恍惚中似是看到自己七十年后。这念头一生出就让我一个激灵,忙着一阵子晃头,想把它从脑子里抹去。

    “你没事吧?”已和我有些熟络的领班杨阿姨疑惑地问着。

    她见我满脸懵懂,会心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她也蛮熟的。你要是想认识她,我帮你介绍。”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门口小圆桌旁坐着一位正在看书的亚洲女孩。她容貌清秀,仪态端庄。我原本没注意到她,被领班阿姨提醒了,反而多看了几下,心里顿感尴尬,忙着解释她是误会了。

    “那就是想家了吧?”领班阿姨继续问着。

    “倒也没有,几天假期一晃就过去了。”

    她为我加上茶,幽幽地说道:“其实想家也不用难为情。这里的留学生我见过很多,以前是台湾的,后来又有了大陆的,都会想家的。”

    领班阿姨已有皱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好似也有几分自嘲和心酸。我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祖上做过餐厅东家祖上的副手,一起出生入死,东征、北伐、抗日,然后一起从西南跑到香港,跑到台湾,最后又跑到了美国。她早年有过一次不太美满的婚姻,之后便独自一人,又漂泊回了这里。

    “还好,能吃到中餐,就不至于太想家了。”

    听了我这句不太熟练的恭维,领班阿姨呵呵地笑出了声。她弯下腰,脸上故作出一些神秘的面容,悄声说道:“其实这里的菜做得真的很一般。我还记着小时候在大陆、香港哪怕是台湾,吃的饭菜都不是这个味道。”

    我看出她因为今天餐厅门可罗雀,有些无聊,也想着要陪她说几句话,就问道:“那您后来回去过吗?”

    她见我有意陪她说话,很是感激,在对面坐了下来。“父亲原本总是念叨着要回去祭祖的,可是他怕。你知道他从大陆临撤退的时候,是杀过那边的人的。”

    这话她说得很轻,也平淡,可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领班阿姨怕是也没有注意我脸上的变化,仍是轻声平淡地说了下去。

    “要说啊,老总统那时候也真是心太狠,手里抓住的共产党都统统要杀掉。我听父亲说,这里还有一层,老总统是想看谁跟他真是一条心,如果你想跑去台湾,你就得杀共产党,这就和水浒里的投名状是一个道理。”

    “本来呢,我父亲的老长官其实也没和共产党打过什么仗。父亲说也有不少人来劝老长官留下。可是老司令他思前想后,自己一大群太太,还抽鸦片烟,共产党来了肯定是混不下去的,所以还是下定了决心去台湾。可要去台湾,就得向老总统表忠心,那就得杀共产党。他自己不愿意下这个手令,就让我父亲去干。”

    “唉,”领班阿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多年的哀愁都凝在这一叹中。“我父亲跟着老长官一辈子,长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想也不想就去办了。事后我问他,他还说他从来也不后悔。”

    “有了这投名状,老长官总算带着父亲辗转到了台湾,可去了才知道,老总统早就不想要他们这些人了,只是更不想把他们留在大陆。到了台湾,也就是些闲职,还有人盯着,过了几年,熬不下去了,就来了美国。”

    “后来啊,到了五零、六零年代,李代总统都回去大陆了。有朋友劝老长官和父亲也回去,到这时候我父亲才明白回不去了。那时候我也不小了,他就和我说,那些在战场上同共军交过手的人最后投诚了,大多没什么事,说不准还能得个官职。可是他杀过政治犯,那个不同,他不敢回去。”

    “再后来,经国先生放老兵回大陆探亲,我父亲真的动心了。八十多岁的人,还从美国跑回台湾,去看看情况。在台湾待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怕回去了,共产党抓他,国民党说他叛变,美国人也不管他。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这几年,人上了岁数,脑子也糊涂了,其实回不回去也都无所谓了。”

    没成想,我这简单的一问,却是勾出了如此之多的往事。要是旁的往事也就罢了,可这段历史却听得我如芒刺在背一般。她离开大陆之时恐怕还不到十岁,无论政治或是政治犯和她又有何瓜葛?可是我心里问着自己,若是她父亲真的做了这些事情,自己该如何待之呢?

    如此想着,心里一阵阵发冷,也不敢再坐下去了。领班阿姨看上去有些失望,但毕竟是看着人来人往惯了。这年年的感恩节怕都是如此冷清地过了下来,她也没多说什么。

    临出门之际,我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低头看书的女孩。正巧此刻她也抬起头来。四目相聚那刻,她礼貌地笑笑,随即又重新看起书来。我眼睛的余光似是看到领班阿姨脸上会心的表情。

    回到病房,整个下午都属于李先生和我两个人,没有任何其他的干扰。从太阳刚刚偏西,一直到夕阳沉于肯尼迪街边落尽秋叶的树木枝干之后,我一动不动地听着李先生继续将故事讲下去。